6月25日深夜,91岁的吴冠中因病在北京医院逝世。虽然艺术家生命已经“归零”,但吴冠中留下的笔墨丹青,却成为一笔永恒的社会财富。吴冠中是当代中国画坛泰斗级的人物,在世时曾于中国美术馆、香港艺术馆、大英博物馆等国内外一流美术馆举办过多次个展,荣获法国文化部最高艺术勋章,并被选为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吴冠中的画作在拍卖行中受到热捧。这个生于江南却一生漂泊的大师,将自己的一生都交付给了丹青水墨。
横站中西之间
早年在国内的时候,吴冠中跟随林风眠和潘天寿等大师学习中国画,其文化修养与艺术训练都是中国式的。1947年留学法国后,吴冠中进入了国立巴黎高级美术学院,师从苏佛尔皮教授学习西方油画。二战后的巴黎画坛,崇尚自由之风,苏佛尔皮是巴黎画派的重要成员,他把绘画艺术分为两路:小路艺术娱人,大路艺术憾人。并且,他还把绘画分为两类:美和漂亮。当苏佛尔皮评价学生的画作时,如果他说作品“漂亮”,便是一种贬低,学生应该警惕。在法国学习的三年中,吴冠中游览了欧洲大大小小数十个博物馆和美术馆,在法国的自由之风中,吴冠中逐渐确立了中西合璧的美术思想。
中国画家留洋后,就会渐渐分为两种。一种是学成后留在异邦的画家们,如吴冠中的同学赵无极。他们主观上竭力保持其“中国”的背景,在西方大力倡导中国水墨画的技法,但实际上他们已深深融化到西方的传统中去了。另一种是在西方学成归国的画家们,如徐悲鸿和吴作人。这些画家在回国后就迅速丢弃了油画,返回到了中国水墨画的范畴中,这也许正是他们回国的原因。在这一群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幅幅油画和水墨画,油画写实,水墨画写意。但这两者的关系并不是融合,而是交替出现。这让中国传统绘画技法在面对西方绘画技巧的迅猛发展时,失去了自身的转变与回应的能力。
吴冠中选择了一条和他们截然不同的道路,他在中国传统水墨画和西方油画这两方面都坚持着。这来自于他在法国受到的影响,即在艺术上过分强调地域和民族的差别没有多大意思。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一向着眼于中、西方审美之共性。我爱传统绘画之美,并曾大量临摹,深切地爱过,仍爱着。我也真正爱西方绘画之美,东也爱,西也爱,爱不专一,实缘真情,非水性杨花也。”
在吴冠中的油画作品中,他运用了中国画用笔模仿的技法,在大片的泼墨中用细小的线条做精致的勾勒;他也讲究“气韵”,把这一中国画传统的美学范畴引入了油画中。在对线条的运用上,吴冠中结合了水墨画的线条勾勒,以及线条的重叠来营造形象的轮廓,创造性地用交错重叠的毛笔线条构成形象,在他的一些讲究构图的作品中,线条多起连接平面的作用,画面上准确而流畅的线条与细致的构图比例融合,产生出了有条不紊的排列效果和绝妙的审美体验。他手握蘸满墨汁的毛笔,以中国式的气韵尽情挥洒,但内在里,他手上的毛笔在纸上的运动却是以西方现代艺术观念做引导。有人试图将吴冠中的“线条”纳入中国画的范畴之中,又有人试图将他的构图做西化的理解,均难以自圆其说,这即是合二为一的最高境界。
“烧豪华房子”的毁画行动
在当代画家中,吴冠中的画品极具收藏价值,而他的画作,在拍卖市场上的行情也是当代中国画家中最高的。1987年,香港艺术中心在香港包兆龙画廊举办了一场“吴冠中回顾展 ”,展出的100余幅作品在40分钟内就被人买光。《交河故城》是吴冠中的代表作,被学术界认定为其一生艺术造诣的里程碑。这幅画在2007年曾拍出 4070万元人民币的天价,创造了当时中国在世艺术家全球最高成交记录。而在瀚海2010春季拍卖会上,吴冠中1974年画的油画长卷《长江万里图》最终以5712万元人民币的价格成交。
在公开拍卖市场作品总成交额最高的中国在世艺术家中,吴冠中在2007年排名第一,张晓刚在2008 年排名第一,但张晓刚在2008年的成交总额比吴冠中在2007年的成交总额少了7000万元人民币。自2000年以来,吴冠中的各类作品总计成交 1417件,均价达125万元。他的17.8亿元的成交总额,在中国古今所有画家中,仅以0.4亿元之差略逊于齐白石。
这些显赫数字的背后,是吴冠中对于自己画品的异于常人的执着。和同时代画家相比,吴冠中是一个产量颇高的画家,他旺盛的创造力让他的作品以数千计。但是多年以来,吴冠中始终保持着烧自己画的习惯。1966年,他把自己回国后画的几百幅作品和从法国带回来的外国画册和书籍全部毁掉然后烧掉;1991年,他的画在市场上价值已经非常高了,但他还是把自己十多年来的不满意的作品集中起来,一次性烧毁了200多张作品。这个举动被海外人士称为“烧豪华房子”的毁画行动。
对于这一举动,吴冠中给出的解释是保留让明天的行家挑不出毛病的画。他说,“作品表达得不好,一定要毁,古有‘毁画三千’的说法,我认为那都是少的!” 这一方面源于吴冠中对自己画品质量的高要求,另一方面多半还是受了他在法国经历的影响。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吴冠中在学习和游览美术馆的间隙,总会走上法国的街头,观察那里的风光、建筑和民风民俗。有一次,他在巴黎的街头遇见了几个靠帮别人画肖像为生的画师。他们帮别人画出肖像后,只要顾客不满意,他们就把画作撕掉重新画,一点也不可惜。吴冠中那时还年轻,心中把绘画视为一门神圣的艺术,既不能想象靠这门艺术在街头糊口,也不能想象把自己的画作撕掉。经历了这件事之后,吴冠中才知道,其实画是可以撕的,只要能让下一幅的质量更好。
除了烧画行动之外,吴冠中晚年把大量心力花在了打假上面。随着吴冠中名声和画作价格的逐渐攀升,打着他名号的伪作陆续出现,有的还上了拍卖场公然叫卖。对于这些伪作,吴冠中毫不含糊,直接对簿公堂。1993年11 月,74岁的吴冠中状告两家拍卖公司拍卖假冒他名义的伪作《毛泽东炮打司令部》侵权,要求对方停止侵害并公开赔礼道歉。最终,吴冠中胜诉。2005年12 月11日,一幅署名吴冠中的油画《池塘》在北京瀚海拍卖公司拍卖,2008年7月1日,经吴冠中亲自辨认,确定该画为伪作,他还在画上亲笔签上“此画非我所做,系伪作”的句子。吴冠中说:“现在拍卖行所拍的假画都编了很多故事,那都是不能听的,但假画就是假画。”
“我一直想说真话”
中国传统有一个说法,叫做“文如其人”。对于吴冠中,则是“画如其人”。他一辈子都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敢于讲真话,哪怕得罪权势阶层或既得利益者。吴冠中坦言,鲁迅先生对他影响最大,是他“精神上的父亲”。他曾说,“说真话、讲真话是鲁迅给我的影响,我用几十年的人生去实践这一点。”
吴冠中回国以后的第一句真话,就是针对中央美院的教育宗旨而讲的。那个时候,以徐悲鸿院长为首的中央美院教授群体倡导现实主义,并把它贯彻到了美术教育和实践中。那个时候的吴冠中刚从国外回来,在弘扬现实主义的课堂上,他大讲特讲绘画的多样性,还把自己从法国带回来的三大箱绘画图册带到课堂上,拿给学生们看。他在课堂上讲波提切利、尤特立罗、莫迪利安尼、塞尚、梵高等西方美术大师。而当同学问有无列宾的画册时,吴冠中连列宾是谁都不知道。课后查法文美术史,好容易才发现了列宾的名字,原来是一个俄罗斯画家,但只有寥寥几行字介绍。
在随后的整风运动中,吴冠中被调到了清华建筑系,课堂上不能讲真话,画画也不自由,他只有在风景画中聊以自慰。随着“文革”的结束,改革开放的到来,压抑很久的吴冠中得以讲真话了。1979年,在当年中国美协的一次理事会中对“政治第一、艺术第二”开炮,“政治第一,艺术第二,这样的第二,永远是第二,艺术永远上不去。我说,这个看法有问题,应该辩论。”言毕,现场鸦雀无声,没人敢接他的话。
吴冠中的晚年,依然不改说真话的习惯。看惯了美术圈里的是非,2007年3月,在政协文艺小组会上,吴冠中就文化体制改革问题,当着分管文化的中央领导的面,建议对画家实行“以奖代养”,这其实是说画家是被体制“养”着的一个群体。
如今,吴冠中已经轻掩画卷,走进了历史,是非荣辱,都已不再重要。用他自己的话说:“时代的变迁,个人的经历和年龄铸造了今天的我,无从后悔,无可自得,自己无法对自己作出客观的评价,倒是可作为别人的借鉴,蓑草乃新苗之肥。”
文\本刊特约撰稿 夏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