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月13 日,著名漫画家、美术活动家华君武在北京逝世,享年95 岁。早在上世纪40 年代就与华老相识的著名翻译家高莽,为本报撰文回忆了他们的友谊。
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年轻的华君武在上海时,就开始从事漫画活动。最初,模仿洋人,甚至连签名都学西方,后来他离开了十里洋场的上海,在延安见到了完全不同的现实。他接触了新的读者,特别是广大农民群众,发现自己的作品不受欢迎,因为脱离生活,洋味太浓,中国老百姓不喜欢,甚至看不懂。为谁画?画什么?怎么画?这些问题摆在他面前。在生活实践中他逐渐意识到:作为一名中国漫画家,必须为中国广大人民群众服务,必须让中国人民所喜闻乐见。
华君武记录农民在与天与地与人斗争中积累的富有哲理的成语、歇后语等,把生动的语言利用在漫画的标题上,把鲜活的人物表现在形象里,观众立刻另眼相看,他终于领悟到漫画的“大众化”与“民族化”的必要性。
第三次国内战争炮火隆隆的日子里,华君武从延安来到解放了的哈尔滨,创作了大量漫画。那时,他的政治漫画反应迅速,像一支支匕首刺向敌人的心脏。记得那时,《东北日报》每天一面世,读者首先抢看的就是华君武的漫画,从中可以了解战争进展情况,也可以看穿美蒋的阴谋诡计。他笔下的蒋介石身穿美制军服,太阳穴上贴着一块黑方块头痛膏药。这是纯粹中国的特色。中国老百姓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无赖、坏蛋,那块黑方块药膏真是画绝了。
我就是在那个时期有幸认识这位漫画家,从此接受他的教育,受益一生。以后又和他的夫人宋琦及他们的三个儿子建立了友谊。生活在北京时,我经常去他家(文化部宿舍、人民日报宿舍、三里河、广泉小区)听取教诲,有鼓励也有批评,就是没有客套。
新中国成立后,在漫画家面前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敌人失败了,再画什么漫画?他意识到,社会制度变了,所有制改变了,但人们的思想没有彻底改变。一些封建落后思想还残存在人们的脑子里,有机会就沉渣泛起。华君武感觉到有些人的不良思想和行为也应当讽刺。他画了一些社会生活漫画,较多的是意识形态上和人性上的问题。
华君武从自己长期作画的经验中悟出个道理,漫画主要应该是“对事不对人”。他的《永不走路,永不摔跤》是漫画的经典。画的是有人怕犯错误,怕挨批评,宁可少做事或者不做事。1962 年8月党中央召开全体会议,这幅漫画附在散发给与会代表们阅读的文件中。毛华君武为高莽夫妇画像主席还在附有这幅画的文件上批了八个字:“有了错误,改了就好。”
“四人帮”时期,华君武同样受到迫害。“文革”结束后,华君武又焕发了创作青春。1998 年,大连市邮票公司印发了一套8 枚的华君武虎年漫画特种封,哪一幅不是针贬时弊的?!如《为一言堂造像》(讽刺地方主义)、《虎下兔上》(讽刺狂妄自大)、《武松怕虎》(讽刺违法乱纪)、《亲不亲,一口闷》(讽刺我们东北老乡强敬酒的恶习)、《三碗不过岗,一杯把命丧》(讽刺三陪酒吧)、《老虎屁股可以摸》(讽刺乱收费)……
华君武说过:“漫画是一种批判艺术,如果画家本身不正,又如何去正人?”华君武的漫画道路不是平坦的,这和当时的总的形势和个人的认识分不开。上世纪50 年代,我国以阶级斗争为纲,思想交锋频繁,反对各种“反党集团”,反右、反右倾……华君武用自己的漫画伤害过一些同志。“在许多人蒙受迫害、家破人亡的时节,我却在一旁推波助澜。”他后来诚恳地说,“我自己应负的那部分责任还是应由我自己来担当的,因此我在一些个人漫画展的前言上说明了我的错误。”他为自己敲响警钟,切不可再犯盲从和自以为是的错误。
华君武对待一切都很认真。一旦他发现违背事实的事,不管大小,一定过问。在电影《代号“213”》中,他发现法国白兰地酒瓶和那个年代不相符合,便写信告诉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美术设计韩尚义。他的短短一封信笺,引起对方的重视,后来韩尚义借《上影画报》版面作了公开答复。
1998 年我收到华君武先生给我和妻子画的双虎图。那时春节刚过,接到华君武电话,说正在给我们作画。给我们作画?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怯怯地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老虎!”我一听,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我和妻子都属虎,戊寅1998 是虎年,是我和妻子的本命年。“画两只老虎吧!”我恳求道。“我只会画单只老虎,玩自己尾巴的老虎。”他说。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打来电话,问我和妻子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
我说:“给她上眼药时。”我妻子两目失明,但每天还要为她上几次眼药。当天下午,华老又打来电话:“药瓶是圆的还是扁的。”我先是怔了一下,什么药瓶?后来想到他问的一定是给妻子上眼药的药瓶。我说:“有圆的,有扁的,也有椭圆形的。”晚上他又打来电话说,他想了一句说明词,征求我的意见。我当然完全同意。他说:“我还得考虑考虑。”
过了两天,我们收到了他的着色漫画。画上是两只老虎前后坐着。一只老虎爪子里拿着药瓶,大概就是我吧,另一只老虎用双爪捂着眼睛,那当然是我的妻子了。漫画的说明:“ 不是害羞,是点眼药的恩爱”。华老同时附了一封短笺:“高莽:性急。画得潦草。如意思还可以,拟再画。书送上。如有趣处,可念给孙杰听,收到时打一电话给我。君武 17,3,98。”我怎肯滥用华老的时间,岂能请他“再画”?!我平时给他写信时,信封上总是“华君武老先生收”。这次他在回我的信封上报以“高莽中先生收”。不知情的人或许认为我叫“高莽中”呢!这就是华君武的幽默。
文/高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