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君武的漫画,在世间常态里,挖掘出人性中许多习见的卑琐现象;以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批评着人群中可笑、可弃的不良行为……这使他的作品有了超一般时论的生命力。在华君武人生及艺术成长的过程中,延安时期给了他许多滋养。这使他终身受益,也永难忘怀。
延安生活
华君武到延安之前,在上海一家银行当小职员。当时他已经在《漫画生活》、《旁观者》、《群众漫画》等多家杂志上发表作品。在这期间,他通过自己的好友,圣约翰大学学生黄嘉音,读到了美国记者斯诺的《西行漫记》,从中知道了在延安还有这样一批热血的中国人在为祖国奋斗,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向往。不久,他竟然决定奔赴延安。没有告诉家里人,他只是由好友黄嘉音资助了一笔为数不少的路费,毅然踏上前往延安之路。从上海出发,他先乘船到香港,再经广州,到长沙,再过武汉,直上重庆,转成都,越秦岭,到西安。在这里,他找到八路军办事处,见到了李克农,经李开具介绍,华君武才算到了延安。这一路,从行程看,几乎是半个中国,时间也花了整整三个月。
华君武到延安时,只有23岁。他先被安排进了陕北公学。后来到鲁迅艺术学院。在“鲁艺”,他的身份是“研究员”,其实不过是高级班的成员。这个高级班里,并非都是画画的,像搞戏剧的阿甲,后来的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等都在这里。
这批成员,当时都不过二三十岁,有着青年人的特别气息。后来华君武回忆,一次打扑克,和诗人何其芳、作家周立波等一起。不知为了一点什么小事,他与周立波发生了争执。周立波是湖南人,性格倔强,说着说着,就要动手。华君武不吃那一套,便告到院长周扬那里。周扬与周立波有些家门亲戚关系,也知道不过为些小事,便安慰华君武:我说他,我说他……一场风波,这才趋于和缓。说起来,院长周扬,也不过30岁出头。
另一件叫华君武记忆深刻的事,是只有青年人才干得出的。当时延安的物资极度匮乏,譬如烟草,这是稀缺产品,可那些早已养成习惯的人却受不了。一次,华君武与战友外出,恰巧路过一个马棚。他们知道画家米谷最近大犯烟瘾,便捡了一点马粪,搓成碎末,拿回去送给米谷。他们说,这是他们跟老乡讨来的,是山西曲沃的好烟。曲沃那一带确实有一种外表很像马粪的烟,当地人称“马粪烟”。米谷不明就里,拿起便抽了起来。抽了几口,发觉不对味,再看看华君武他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这才知道上当。一怒之下,将他们臭骂一通。
延安当时真苦,华君武曾回忆,他和木刻家古元住在一起,他们便在窑洞外的一块空地,种上一些蔬菜。收获后,他们就把点油灯的清油匀出一点,把菜一炒,算是大大改善生活。有一次,华君武去看晚会,晚上回来饿得肚子咕咕叫。恰好,上午为了糊窗户,还剩了一些糨糊,不管它,先吃了再说。一口气吃光了糨糊。几十年后他还记得——“想一想,那碗糨糊,怎么那么好吃!”
漫画延安
在延安,华君武当然也没有丢弃他的漫画创作。他当时创作的漫画,多发表在延安的《解放日报》上。但是,对他产生重要影响,也引起了领袖毛泽东关注的,却是当时看起来并不多么突出的《1939年所植的树林》。这幅漫画的画面很简单,只是一棵孤零零的秃树。这棵树没有树叶,甚至没了树皮,在远处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华君武这幅画,意思是树当年栽下去了,却没有人管理,所以很快被羊或牛啃光,树林成了单棵,批评之意十分明显。
可这么一幅漫画,却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漫画发表三年后的1942年,华君武、蔡若虹、张谔三位漫画家,在延安军人俱乐部举办了一次“讽刺画展”。华君武这幅画的原作也展出了。这次展览,毛泽东也来看了。过后不久,《解放日报》的作家舒群来通知华君武及其他两位漫画作者去枣园,说毛泽东要和大家见见面。
那天,毛泽东与他们谈了很长时间,还留他们一起晚饭。谈话间,毛泽东就说起了华君武的这幅《1939年所植的树林》来。毛泽东认为,批评延安植树管理不好是应该的,但延河很长(按:即指延安很大),究竟是哪些地方不好,应该说明,否则就变成整个延安植树都不好了。毛泽东还具体说,如果王家坪管理不好就可注明王家坪;在批评或讽刺时要区别个别和一般、局部和全局的关系。毛泽东还发问,可不可以画一种对比画,上面一张是歌颂正确的,下面一张是批评错误的……
毛泽东的谈话,当然是站在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角度来谈的,它使华君武注意到了自己一些漫画的片面性,但是,毛泽东建议的上下对比的画法,他却没有采纳。他觉得这看起来呆板,不易产生艺术效果。这件事,“文革”中被人传了出来,华君武被批斗的罪名多了一条:“不听毛主席的话”。
《小鬼杨虎道》
在延安时,为了照顾大家的生活,上级给他们几个人派了一个勤务员——“小鬼”杨虎道。他常常看华君武画漫画,觉得有趣,很是喜欢。那时候部队提倡学文化,杨虎道不懂的生字,就向华君武询问,渐渐结成了很深的友谊。杨虎道知道华君武爱吃开水烫麻雀,就帮着华君武搬凳扶梯,上房掏雀儿,有时掏个四五只,两人便高兴地做来吃。麻雀之外,他们还一起去山上摘酸枣——一种又小又酸的野果,就成了他们解馋的好物食。可惜,抗战结束后,华君武被分配到东北工作,从此再没有打听到杨虎道的消息。到了上世纪80年代,华君武还记得这位“小鬼”,并特别为他画了一幅漫画:杨虎道左手扶着一根高过他头顶的扁担,身上穿着过长的军装,憨态自然生动。华君武还在上面题写了一首诗:
参加革命时间早,马列道理懂得了,军衣小号还嫌长,扁担倒比人还高。送饭打水当勤务,闲来掏雀摘酸枣,延安别后四十年,想必胡茬已不少。晚年的华君武算算,杨虎道比自己小十多岁,也应该是个老人了,所以诗中有“想必胡茬已不少”之句。革命中结成的友谊,那是终身难忘的。
延安时期,华君武在艺术上也有了相当的收获。在上海时,为了别具一格,他的漫画画面总以场面大,人数多而密集为特点。在延安,由于条件限制,漫画要发表,必须先刻成木刻,然后才能上版。要木刻,人物不能多,线条也最好简练,这对他后来的漫画创作有很大影响。之后华君武的大部分漫画,均以构图独特,线条洗练为特色,这不能不说是因物资匮乏带来的意外结果。
在去延安之前,华君武一是向中国老一辈漫画家学习,另一方面向国外的一些漫画借鉴,其中当然有很好的收获,可是,他当时的作品,还有许多普通百姓不易领会的地方。譬如我们先前举出的《1939年所植的树林》,独独的一棵树立在那里,不说一般老百姓,就算有些文化知识的人,倘不去认真琢磨,一下子也是难以领会的。在延安时期,尤其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华君武逐渐认识到文艺民族化和大众化的重要性,并在后来的文章中说:“两者各有内涵而又有不可分性。”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后,上面号召文艺工作者要下去熟悉人民生活,学习人民的语言。华君武在下去之后,也记录了当地老百姓许多形象鲜明,比喻贴切,自然生动的语言。这些帮助他的创作朝百姓喜闻乐见的方面靠拢。华君武的漫画,之所以受到各界,各个层次人们的喜爱,从百姓的角度出发思考,构思,应该是他的一个成功重要经验。这个经验,来自延安,来自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方针指导,这是十分显明的。应该说,华君武的延安岁月,是他生命中,艺术创作中一个十分重要的阶段。这是一个老艺术家不能忘怀,也是我们后来者应该注意并借鉴发扬的。